【古剑奇谭 | 胤玉】云水 （八）
不知过了多久，在死寂的虚空中，紫胤从昏迷中渐渐醒转过来。乍一睁开眼，他神思恍惚了片刻，而后目光恢复清明。他徒劳地动了动手指，什么也触碰不到。他环顾四周，一切都化为乌有。
一时间，道人的脸上再度出现了罕见的茫然神色。在这样的空无里，他感觉到心中的情绪前所未有地强烈，仿佛鬼魅般缠绕在识海的每一个角落。虚无、徒劳、孤寂、失落、怅惘……这些复杂的情感同时在他心中咆哮着，就像他周身的这一片虚空一样，沉默而喧嚣。
他无可抑制地陷入情绪的漩涡中，心口好像也钝痛起来。他抬起手，才发现它一直在不由自主地颤抖着，上面还有未干的血痕。他受伤了，严重程度尚未可知。
除了血痕，他掌心还有灼烧的痕迹。他蹙眉沉思，回忆起意识消散前的场景。红玉化出雷火之力挡住了最后的雷劫，好一招雷霆惊梦，竟以自身魂力作为载体。而她也化成了赤金的流火，最后聚形不成，烟消云散。
郁结之气盘旋在他的心头，他抓住了胸口的衣襟，艰难地稳住自己的身形。最起码，他还活着，他还有望继续寻找她的形迹。他闭上眼睛，开始运气调息，但周身经脉阻滞，气血失调，想是先前与雷劫相抗的后果。他默念了几句咒语，轻灵的清气开始流转在他周身，一遍遍涤荡着浑凝的浊血。
冥冥之中，仿佛有灵力的共振回响在虚空中。那并不是他的灵力，那股力量与天地共生，如沧海奔流，似星辰浩渺。
他睁开眼睛，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，随后微微低下了头并作揖行礼。
“下仙紫胤，恭迎神祇。”
空旷悠远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，仿佛远古的回响。
“千年之前，你已修得仙身，如今为何会涉入这孽海无边？”
“千载承情，不敢或忘。”
“烦恼业障，本自空寂。泡沫空花，皆是梦幻。情如露电，来去无踪。妄外迷源，只者难洞。”
“情因缘系，心色一同。寂照观心，情如云水。愿从缘去，守心证道。”
“苦海证道，一堕千劫。刀锋难越，路长而歧。你这一身仙骨，恐怕要历尽风霜吹打，百折千磨。你当真无怨无悔？”
“愿以此生修为，渡她魂海飘荡。”
杳杳冥冥的虚空中，传来一声梦也似的叹息。
“也罢，冥冥中自有天意，便随自然因缘而去吧。须知片月难明，切莫因情生妄，否则将永失真道，苦海沉沦。”
“多谢神君点化，紫胤牢记在心。未知神君尊名？”
“无名无姓，身无常形，星辰日月，一片太虚。你我此番得见，只因你误入世外洞天，来此空无之境。”
浩荡的灵力似瀚海般向他奔流而来，刹那间冲刷了他身上郁结不散的浊气。道人眉间的雪印发出淡淡的光芒，他心有所感，提运真气随着灵力之流疏通经脉，顿觉心旷神怡，识海清灵。
“神君深恩，紫胤无以回报。来日必还善行于众生，常怀道心于此身。”
他再次行礼，神色虔诚，目光坚定。
“你的悟性非同一般，证道之路或能少得几分坎坷……去吧，去吧……你所寻的残魂已散，而此间因缘尚在，故存得一分不离不改的意念……”
空无之境倏尔迸发出灼目的白光，紫胤明白到了离开的时刻，他最后追问道：“她现在何处？”
白光愈来愈强烈，而虚空中再也没有声音传来，道人的身影随着白光一闪而逝，虚空重归寂灭。
剑阵外，古钧一如往常地守护在剑阵之侧，从未踏出过石室一步。古钧剑已随着他的主人一并进入剑阵三月有余，他虽不能护守在主人身侧，但对于宿剑的灵力变化却感知地尤为清楚。
这几日，古钧察觉到一股强烈的灵力自阵枢中涌来，而他本身的灵力仿佛也随之席卷而去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虚弱。
窗外寒风凛冽，一轮冷月虚掩在飘洒的雪花中。此夜恰有月之精华流泻而下，他所幸还能借此恢复几成灵力。古钧席地而坐，闭上眼睛打坐冥想。
突然，剑阵上的三道法印开始飞速旋转起来，阵枢处那对黯然的古剑倏尔红光大盛，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剑鸣。古钧猛地站起身，一脸诧异地看着骤然变幻的剑阵。这时，石室的空间忽然被撕开一道裂口，蓝白身影的道人踉跄着从裂缝中跌落而出，待他落地的瞬间裂缝轰然收合，再无一丝踪迹。
“主人！”古钧连忙上前扶住身形不稳的紫胤，主人苍白的脸色和血迹斑斑的衣襟映入眼帘，他心中一凛，看了看周围，却没看见红玉的身影，古钧的神色变得更加肃然。
“古钧本该随行护守，主人此番孤身遇险，古钧难辞其咎。”
他单膝跪地，脸上尽是愧疚的神色。
紫胤摇摇头，闭眼道：“我并非孤身一人，古钧不必太过自责。”
古钧闻言，抬眼望向紫胤：“主人已寻得红玉踪迹？”
道人雪白的长眉微微压低，他动了动嘴唇，却一时无言。仿佛突然想到什么一般，他转身看向阵枢上悬停的双剑，秋水般的眼眸好似泛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波澜。古钧觉得，他仿佛在主人的脸上看出了伤感的神色。
“我找到了她的一片残魂，最终却因我而消散在幻境之间……”
“那便是得而复失吗？”
紫胤怔了怔，这句话犹如一把利刃挖开了他的心，他突然觉得很痛，重伤的痛觉此刻从心口流散到躯体的每一个角落，仿佛全身上下都疼痛难忍。他沉默点头，而后移步走到法阵中央，低头看着那对复归黯然的双剑。他曾经无数次端坐在这对古剑的剑匣旁默默地看着剑身华美的剑纹，他会想到安陆千枝连理的杏叶，想到明月下的翩然飞舞的霜雪。他时常抬手抚上剑身，古剑便会发出低沉的回响，仿佛有人在耳畔浅吟低唱。
“主人，你的玉佩……”古钧突然出声，他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。
他腰间悬挂的玉坠发出了幽幽的光芒，他取下那块红绳缠绕的玉石，放在手心轻轻地摩挲着，本自清凉的玉石竟然有些温热，而玉石散发的青绿微光映在他的手中，灵气盎然。
古钧走到他身侧，也出神地盯着这块神秘的玉石。紫胤思忖片刻，开口问道：“同为剑灵，你对红玉的感知应是比我更为敏锐，这玉石是否与红玉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？”
古钧敛眸，低声说道：“世间聚魂之器寥寥无几，上古之时，龙渊人以魂魄入剑依托的便是铸魂石，而主人的这块玉石虽无法聚魂，却似乎具有养魂之效……”
“养魂……魂既散逸，如何养魂？”
“不知主人所佩玉石是何来历？”
“琢自昆仑之玉，少时未修道前一云游道人所赠。时逢乱世，家道凋敝，数年过后他再度寻来，我遂随他入道，这块玉石便常挂此身。”紫胤注视着玉坠，想起了久远的记忆，他少时知晓此玉珍贵，便极为爱惜，后来虽然修习仙道，看过许多奇珍异宝，看遍滚滚红尘浊浪，却仍然将这条自少时就贴身佩戴的玉坠留在身侧，余存对一缕对过往的怀念。
“曾经听闻昆仑玉能够吸纳天地灵气以滋养万物魂魄，也许玉石发光，便是感应到了红玉的残魂所在。”
紫胤展眉，深沉的眼底倒映出青蓝色的幽光。他的视线转向身前的古剑•红玉，双指并拢轻轻拂拭过刻满花纹的剑身，玉石的光芒蓦然大亮。而未断的那一柄剑上隐约有红光闪烁着，如同寒夜里一盏摇曳的孤灯。
紫胤见状立马开始施术，昆仑玉轻灵地漂浮到法阵之上，同时法阵以昆仑玉为中心形成了新的阵枢，而古剑•红玉似有感应，由横及竖，上下轻轻浮动着围绕那块小小的玉石缓慢旋转。幽蓝的法阵中光华璀璨，一时之间竟然有些眩目。
“此阵可以滋养她现存的魂魄，而其余的，恐要再去一趟幽都。”
“主人身受重伤，不堪远行。”
这时，剑室门后突然传来了清亮的嗓音。
“紫胤，你这幽僻的山居可害得我好找，数百年未见，你怎的将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？”
二人同时回身，房门已然被人推开，清寒的月华流泻一室，凛冽的北风携卷着苍苍冬雪吹得门扉大开，扬起南熏真人灰白的长发和纷繁的道袍。
